一具赛博尸体

「重云」私逃(6)

完结









13

沈重一路阴着脸风尘仆仆地赶回去,到牢前思虑再三却又换了副脸。他突然把脚步放得慢,走在熟悉的地牢中,沈重弯下腰,身体弓成虾米般,一阵阵剧烈地咳嗽着。


旁边的小吏看得奇怪,刚刚沈大人还精神百倍地一边骂范闲一边策马,怎么这会又一副重病缠身的样子?只是还没说出嘘寒问暖地关心一下,沈重就转头示意。“我很好,闭嘴。”沈重朝他做口型。


好吧,大人自有自己的决定,大人永远说得对。


沈重这招苦肉计精彩绝伦,他太知道如何把握住一个人的心理,也太知道怎样逼人直面自己的内心。


慢慢地,慢慢地,用钥匙打开门。言冰云,是先听见咳嗽声再看见沈重的人的,他脑海里不可避免地一下子想到范闲。是不是范闲给沈重下了药?沈重是中了毒吗?


言冰云听一声声咳嗽听得难受,感觉此时此刻听得见都是一种折磨,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沈重见了范闲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。


好糟糕,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

他只好在努力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拖动着脚链,想把头探出去看看沈重的样貌。


只是言冰云突然发现,自己想看看沈重,并非落井下石抑或是幸灾乐祸中的任何一种情绪。


他是在担心……


言冰云一惊,怎么会担心他?


只是还没来得及想,慢慢地,慢慢地,沈重就走到阳光的照射下,他还没站定,就又咳起来。


言冰云这才看见沈重额上出了一层层出着虚汗,他看到沈重这幅虚弱的模样,却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如坠入冰窟般的寒冷。 


14

言冰云心里慌,嘴上还是不肯落了下风,咄咄逼人地嘲弄沈重:“沈大人怎地回来这么快?莫不是范闲刚见面就给大人了个下马威?”


沈重望一下言冰云,又垂下头,压着嗓子咳嗽。他眼眸深入黑潭,言冰云眼里,原本的惊涛骇浪,现在却像一滩死水了。


于是沈重的不语,在言冰云眼里便成了默认。“范闲……他真给你下毒……他的毒,鲜少有人能解。”言冰云说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,他的声音正抖得厉害。


沈重此刻便知道,鱼即将上钩了,他现在要做的,就是把线放得更长。


三言两语,时不时的咳嗽,最后竟真的被他咳出点血洒在帕上。沈重嗓音沙哑起来,他缓缓地讲述着现在的局势对自己有多么不利,自己又多么失败。


好一个仕途失意、惨遭陷害,好一个身患疾病、奄奄一息。都不用特意想辞作结,单用个垂眸再轻咳,便已经足矣。余光扫见言冰云眉头紧锁的样子,沈重就知道,他现在深信不疑。


15

等。等到沈重都要坐不住,冷若冰霜的小言公子才哑声开了口。“范闲同我自小青梅竹马,心思比我深很多。上杉虎的投靠带来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,你不再是太后身边唯一的重臣了。”


言冰云又顿了顿,似乎在厘清思路,“而且,上杉虎手里有更加诱人的军权。毕竟军权对外可以开疆辟土,对内既可以镇压内乱,抑或是支持内乱。”


“第一张牌倒下去了,随后的牌都会倒。所以锦衣卫内山头四起这件事就接踵而来了。而太后这个时候,理所当然地认为有臣子分权是好事,总比一个权臣来得强。”


沈重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进去别人的话,看言冰云仔细为他想的样子,心里久违地春暖花开起来。从来没有人这样设身处地地和他站在一起过。


言冰云神色凝重起来,他抬眼,认真地和沈重对视:“沈重……你快输了,知道吗?”沈重条件反射地眉角一跳,无言。


他喉咙刚刚咳得好涩。

而他现在居然还想流下泪。


“你走私一事,范闲已经找到了弱点……就是隐瞒不报,这么大一笔钱,足够养活一营私兵,而且粮草马匹盔甲武器都是最好的那种,那么就证明,走私这件事情肯定已经很久了。”


言冰云有些避讳和他提起是自己发现的。


毕竟自己的本能,像是被驯化的鸟兽,已经无条件地在潜意识里想要支持大庆、范闲一方了。


可不止一次,言冰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叫嚣,浑身的血液在沸腾,倒戈相向。想要保住沈重。


言冰云说得也累了,一锤定音对沈重说:“现在对你最有利的做法,就是在太后生辰那天,将走私一事松口,顺着太后和满朝文武的意改变态度,这样一来谁都高兴,冷落必会戛然而止。否则……”


头一次听小言公子说那么多话,沈重欣喜不已,一是觉得自己这咳得半死也值了,言冰云的声音其实很好听。如冰似玉,清清亮亮的。


二又是为了计划成功大半,言冰云已经为自己讲了这么多,接下来,就是再添把火,然后任火烧,让言冰云自己想。他马上就能想明白了,明白。


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。


16

于是,“若惜此身,对不起这身官袍。”沈重缓缓开口,声音还带着点嘶哑,很沉重,重得让言冰云心里一疼。


沈重又补上一句,“况且,还有月余,以后再说。”说完,他作势就要拂衣提起药监离开。


此刻言冰云眼里,说沈重是在逃跑也不为过。


言冰云看他这样,心道沈重现在是不打算动摇了,又不死心地最后叫他一句“沈重,你若圆滑些自可以继续仕途,为何要做到这般境界?”


“圆滑些……”沈重认真想着。“圆滑些,就不是我沈重了。”沈重扯出一点笑。他笑得把眼底的冷意与防备都尽数撤出,只是在对言冰云笑着。纯粹的。


这笑倒是发自内心的,沈重笑完回身离去,只想给自己鼓鼓掌。好演技。


言冰云被一个人落在那,心里狠狠一震。他看沈重的笑,看到了另一些轻飘飘又模糊的东西。他们都当沈重是佞臣,当他的效忠是谄媚,却看不透所谓的狼子野心,是大齐的最后一片赤诚。


所以,六月也会飞雪吗?


17

言冰云眼前又浮现出很多个沈重。


18

他想起沈重的话:“我等锦衣卫者,掌侍卫刑狱、盗贼奸宄、街徒钩烅,密缉而时省之,所为酷烈无情只求卫守我大齐。”


于是他突然开始心疼沈重。


这满朝文武是瞎的,被钱财蒙蔽双眼。君上亦不够睿智,压不下凡人的猜疑。只有沈重一个人对,他为此坚守,却无比痛苦,几乎是输定了。飞蛾扑火,终将化为灰烬。


19

他想起沈重和他的对话,又不如说,是他自己单方面的宣泄。


………


“沈重你知道吗,我是肖恩的孙子。”言冰云看起来在努力地隐忍,可沈重惯会察言观色,言冰云很不平静。


“我本以为,院长待我如父,是为我信任的人。可范闲他告诉我了,他把所有的都说出来了。”


“我只不过是院长和庆帝手里的一颗随时可以丢弃的棋,我想你懂的,他们都告诉我,我是庆国的战士,我的命生来就是为了大庆。”


言冰云逐渐哽咽了起来,他眼角已经泛红,一滴泪滑下。


“我的确成为了庆国的战士……所以当我知道自己进入上京谍网潜伏时,你知道我有多么雀跃吗?发自内里的快乐,是被信任,对大庆有用的自豪。”


沈重不自觉地就用手轻轻拭去泪,把言冰云默默揽进了怀里,言冰云再也忍不住,在他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,像孩童。


你会懂我吗,你会懂我吧。


最后,言冰云只会躲在他的怀里不停地抽噎,把眼泪水胡乱地抹在沈重的袍上,沈重就这么耐着性子哄着他,轻轻拍他的背。


言冰云直到那天才明白,当真相剖白,黑雾消散,重见天日的,不一定是柳暗花明,也或许是血流不止。


20

他想起来给自己轻轻上药的沈重,想起来悄悄带来饭给他吃的沈重。他还想起来身份暴露前温柔似水的沈重,全心全意对他好的沈重。


他知道自己不该喜欢沈重,但喜欢就是喜欢了,没有办法。


因为没人教过我什么是恨,因此那天以后,我以为我一直是恨你的。可是现在我才明白。


我只是爱你爱得很痛苦。


21

“我们走吧,沈重。”言冰云语气冷静,平静得连沈重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了。


“……我们还能去哪?”


“逃出庆国,逃出北齐,”言冰云又顿了顿,看向沈重的眼,他说着,语气那么坚定。


“走到再也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。”


雨下得很大,大到像幕帘了,把深紫色的官袍和白色的衣都涂得混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谁是谁了。


fin.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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